第二章(2 / 2)
然而生命的威胁并不足以激起林双的恐惧,无数次的直面死亡早已让她的灵魂近乎麻木。
「把刀放下,好吗?」她慢慢伸出手。
「你——」那少年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愤怒与惊惶,宛如垂死的凶兽,眼看便要对接近者做出殊死一搏似的。
「你在干什么?」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洪亮的吼叫。林双转过头看去,见洪主任正站在门口。
洪主任走过来,冷冷地盯着那少年。
「你拿着刀对着老师,你想干什么?」
少年的手颤抖着,刀刃的寒光在半空摇曳。
「没事的,洪主任您误会了,」林双过转身,一边拿起自己的手提包翻找起来,一边对洪主任说道,「他只是——要帮我削个苹果。」
说完,她真的摸出一个苹果放在了桌上。
洪主任的眉头动了动,看了一眼林双,想对她说什么,却又止住了,只是淡淡地问那少年:「是这样吗?」
「……是。」
少年应了一声,将手臂放下。那一刻,林双看见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逐渐熄灭了。
那一天,少年为林双留下了三样东西:他的名字「徐愈良」、那把折叠短刀,以及一个被削得形状歪歪扭扭、凹凸不平的苹果。
「你不需要对这种人宽宏大量的,」洪主任之后对林双说道,「他从一开始就是无药可救了。」
「为什么这么说?」
「徐愈良……他不久前涉及一项刑事案件,被警察逮捕过——虽然之后因为『证据不足』被释放了。但我根本不相信他是无辜的——那件事他本来逃不了干系。」
「既然没有证据能证明他犯过罪,那么谁也没有资格妄加定论,」林双说,「我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。」
洪主任叹了一声,不置可否。「算了,至少你把林承教得很好……唉,我若是有一个他那样的儿子,该有多好……」
如今,常驻足于林双办公室窗外的那个学生,便是徐愈良。他并没有非到这边来不可的理由,然而他每天都会数次在此徘徊,远远透过玻璃,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双。每当林双转过头来,就要看见他时,他便马上快步离开了。他好像总有些话要和林双说,但他没有一次主动去找林双。有时林双和他在外面的走廊迎面撞见,也只是相互礼貌地问候一声。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心中对林双怀有一种怎样的感情,或许就连他自己也很难说清这种感觉。
但无论如何,徐愈良的身上确是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。一头野兽从暴戾残食到向人类俯首系颈的变化,便是徐愈良在其他人眼中的主要印象。他逐渐被某种奇异的力量安抚下来,收起了尖牙厉爪与凌厉凶恶的眼神。而洪主任也按照约定,没有再责难过他。
至于林双,她的确再一次从救赎他人的举动中获得了崇高的精神满足,从中察觉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。但这种满足感却并没有持续多久。紧接着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,重新将她打回原来的世界。她又一次发现生活还是那样了无趣味,发现自己仍然不知道所追求的为何物。有时她在清晨醒来,仍无法确定自己身处在哪一天。她感受不到时间在日日夜夜中的流动,却偏偏能敏感察觉到自己一天天的加速老去。
「林老师,你为什么不去试试踢毽子呢?很多老师都来试过了。」
某天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,夏月又一次来到林双的办公室问道。她依然是那么充满足以让林双艳羡的活力和朝气。
「不必了,我……早就过了玩这种游戏的年纪了。」
然而,栈桥上围城一圈的人之中,还有两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——夏月本想这么说,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放弃了。同为女性,她清楚年纪的话题是多么敏感。她也显然早已察觉到了林双那近乎夸张的消极感,只不过于她的阅历,实在难以理解背后的缘故。她失望地叹了口气,又转身跑向了那个圈子。
林双看着她的背影,看着她快活地跑向她的朋友们。她看见那个圈子之中,也有自己最爱的弟弟林承——他也是那么兴奋,脸上带着林双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欢喜神情,那种犹如抛却了一切不愉快的记忆、全身心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的悠然。
而就在林双办公室正对着的、她的班级教室中,一个女生也正以一种复杂的神情望着窗外踢键子的同学们。
这个女生,无论是谁见到了,都绝不会否认她是个极其标志的美人。即便她穿着的是肥大的老式校服,掩盖了她真实的身体线条,也丝毫没有影响到她那端庄秀美的脸。白皙的皮肤中透着恰到好处的微红,琼鼻的尖端微微翘起,粉色的小嘴抿成一条线。她的双眼躲藏在一副银框眼镜后,有些无神,却又多了几分颇有韵味的迷离感。她的神情总是显得哀婉,仿佛心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悲伤故事。
她有一个美妙的名字,叫做「冉辰」。她的气质也正如天上的星辰一般高不可攀,冰清而出尘。她总是寡言少语,几乎不与人打交道,在外人看来显然是一个只可远观的冷美人。
然而夜幕降临,星辰升起的时刻,却从不属于她。她从不参与同学们晚间的游戏,总是独自留在教室中,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。栈桥上的喧哗,对她而言好像只是显得吵闹。
或许在其他人看来,冉辰只是更专注于学习。可是她的眼神却并没有集中在书本上。她总是不时回头瞟向窗外,眼神中总带着掩不住的哀婉凄凉。
几个班级的学生都已挤上了栈桥。而栈桥显然容不下这么多的人一起玩,大家便有意无意地开始争抢起为数不多的地盘来。而这种争抢却是丝毫没有包含消极情绪在内的,甚至连争抢地盘本身,都逐渐演化为一个从踢键子衍生出来的游戏。年轻人对于任何非强迫的竞争,似乎都总有着极高的自主性与强烈的斗志。
只是这一切,都和冉辰无关。她两年前所经历的一场劫难,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。直到如今,她仍未从那无限的阴影中挪移出哪怕一点点的距离。她甚至感觉那个早就自己噩梦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在不远处,即将再度找到自己。
另一方面,她又无法不嫉妒外面的人。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纯粹、纯净。她心中已经明白,自己必然与其他人格格不入。此时气温正高,她却总是不自觉地将宽大的校服拉紧,生怕脱离了躯体似的。
无数个夜晚,她都在无边的黑夜中重回那个曾吞噬了自己人生的密不透风的屋子。她被蒙住双眼、缚住肢体,同时被剥去了浑身的衣物。假如可以的话,她十分愿意将那段记忆完全忘却。但她却总是清清楚楚地记得,那股让自己作呕的气味,和至今好像仍然留在她身体之中的痛楚。她被那个人所剥夺的东西的意义,直到后来她才逐渐真正理解。
因此,她已在心中将自己完全与他人所隔开。她觉得,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去爱,或是被爱了。